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2017/11/11 9:07:40
都說張愛玲孤傲清冷的性格決定了她的命運,然而這樣的性格并非憑空而來。她的父親張廷重是窮途末路的封建遺少,母親黃素瓊是心比天高的獨立女性。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錯了,張愛玲自誕生起就不是什么愛情的結(jié)晶,而是這個錯誤最有力的證明。
丈夫?qū)ζ拮拥暮抟约捌拮訉φ煞虻暮奕纪渡淼綗o辜的兒女身上。他們可以一拍兩散,各不相干,女兒異常敏感的心卻因此被撕裂,安全感蕩然無存,但覺人間只有冷未見暖,終不復(fù)有愛。
請懷一顆悲憫之心,看一看這樣一個矛盾重重的原生家庭,是怎樣塑造出一個天才,然后將她毀滅。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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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黃大婚,冤家聚頭在南京
不是張廷重愛黃素瓊,也不是黃素瓊愛張廷重,是張家和黃家要聯(lián)姻,而已。
黃家小jie素瓊坐在花轎里,幾乎面無表情地被抬進(jìn)了張家位于南京的老宅里。張家的老爺是張佩綸,李鴻章的女婿,李菊耦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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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少爺名廷重,長臉長身量,下巴尖尖的,清淡的五官很容易被人淡忘。然而,他卻有著和長相不相稱的烈脾氣,只是從小就被祖輩父輩壓制著無以宣泄。他一出生就注定在這棟江南豪宅里碌碌無為地長大,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成婚。
宅子之前是降清明將張勇侯爵的府邸,三幢樓房呈U字形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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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張佩綸為了感激李鴻章嫁女之情,重金購入此宅并大肆裝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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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菊耦給他生了一兒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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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倆娃娃日后就是在張愛玲文章里個性突出、大放異彩的哥哥張廷重和妹妹張茂淵。今日便是張廷重的大婚之日。
新娘子黃素瓊坐在婚床上,思忖著一樣的紅燭曾經(jīng)燒毀過幾多少女的夢。黃家老爺黃宗炎的男爵爵位是世襲的,其父是李鴻章的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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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素瓊的生母是個妾。素瓊是庶出的,她和雙胞胎弟弟黃定柱(此舅亦在張愛玲文中頻頻出現(xiàn))一同出生在南京的朱狀元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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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疑是好看的,長著一張洋氣的臉,雙眼皮的大眼睛、高鼻梁還有薄薄的嘴唇。然而這個大小jie一出生就注定背負(fù)“小妾養(yǎng)的”詛咒,并毫無抵抗力地被父親嫁到任何需要她嫁的地方。她怪罪于自己無法接受進(jìn)步的西式教育,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從老舊的王朝飛出去,然而好不容易飛出了黃家,又落進(jìn)了張家——一式一樣的封建家族,專制而無趣。今日,便是她為人妻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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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燭雖還是有點新鮮感,但張廷重和黃素瓊的內(nèi)心卻有著各自的傷痛。張廷重多年的兒子熬成了老子,希望妻子能對他言聽計從;黃素瓊心心念念的卻是獲得自由,好不容易逃出了父權(quán),她不愿意下半輩子再遵從夫權(quán)。兩人在精神上是極不契合的。加之經(jīng)濟(jì)上的壓力,兩人終于連南京的老宅都守不住了。
張佩綸死后,李菊耦帶著張家老小逃往上海。一個煊赫家族開始沒落,一顆文壇異星卻即將降臨人間。
張廷重赴津就職,于絕望里生出一線希望
張廷重合黃素瓊在上海的第一處住宅位于康定東路87弄3號。這座建于清末民初的建筑,原是李鴻章給女兒的陪嫁,就在“鴻章紡織染廠”邊上,是一棟有點仿西式風(fēng)格的石庫門房子,三層高,帶一個大大的花園。房子底下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一個個通氣孔就對著后院的傭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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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張廷重和黃素瓊再怎么貌合神離,生兒育女總也是逃不過的本分。1921年的一個秋日,一名女嬰降生在這棟體量巨大的宅子里。她便是日后名噪一時的文壇奇才張愛玲。
張愛玲成年后對這棟她先后生活了近20年的老宅是這樣描寫的:房屋里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fù)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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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相愛的人來說,孩子是天使;對于互相憎惡的夫婦來說,孩子卻只是又一個吵架添堵的包袱。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相繼出生后,張廷重和黃素瓊的感情絲毫沒有起色,反而鬧得越來越僵。
估計總還是妻子嫌丈夫只會抽大煙玩女人不用心賺錢養(yǎng)家,丈夫呢又埋怨妻子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遙不可及的求學(xué)夢不顧?quán)秽淮傅膬号?br /> 忽而有一天,張廷重被時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的堂兄張志潭舉薦,在津浦鐵路局覓到個英文秘書的職位。如此一來,一個紈绔子弟要北漂去天津當(dāng)正兒八經(jīng)的公務(wù)員了。這個消息對這個日常開銷已捉襟見肘的小家庭來說,無疑是令人期待的。此外,如果張廷重去天津任職,那么黃素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出“分家”。當(dāng)時張愛玲的祖母李菊耦已去世,張愛玲父母是和二伯父家合在一起的。甚至于,張愛玲名份上還過繼給了二伯父,只能管親生爸媽喊“二叔”、“二嬸”。所以說,張廷重赴津不僅能增加家用,對一心向往擺脫封建大家庭的黃素瓊來說,也是一個“利好”消息。
于是,兩人也就沒心思鬧了,帶著一雙兒女歡歡喜喜地一路向北,好像在絕望里生出了那么一絲絲的希望。
“老八”問她,喜歡我還是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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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左2)、母親(右2)、姑姑(右1)及兩個”大侄侄“在天津家
在天津,張愛玲度過了兩歲到八歲的童年時光。這個年齡段本該是最無憂無慮與父母最為親密的,然而她成年后卻撰文說:“我喜歡我四歲的時候懷疑一切的眼光”。一個女童懷疑一切,多半和安全感特別是母愛的缺失有關(guān)。張愛玲便是一個典型。
在她的幼年記憶中,沒有被母親懷抱的溫暖。她只記得自己一大早被傭人抱去母親的銅床上,爬在方格子的青棉被上,跟著母親不知所云地背唐詩。關(guān)于此事,張愛玲在《私語》中記敘道: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一個年輕母親一大早起來,不先與女兒親熱嬉戲一番,反而要求她背唐詩。難怪張廷重如此怨恨妻子的“學(xué)校病”。此時的黃素瓊,已經(jīng)初露“虎媽”之端倪。
母愛那么少,要是父愛濃些這個家也是維持得下去的,然而張廷重亦是一個自私的人,不過他自私的地方不是“學(xué)校病”而是“玩樂病”。他們在天津所居的半舊洋房有個院子,卻沒有草坪,和花花綠綠的上海比起來,顯得如此寡淡。張廷重工作清閑(其實是沒有事業(yè)心),時間一多,難免生事,無非又是吸大煙玩女人這一套。
如前文所敘,這對夫妻的價值觀正好相反。然而在生活里,卻是守舊的丈夫在看洋書,崇洋的妻子在讀唐詩。有一次張廷重買了一本蕭伯納的《心碎的屋》,鄭重其事地在上面用英文題寫了“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為什么要用英文?也許連心碎都要隱晦,不叫屋里的其他人知曉。而黃素瓊正好相反,心里向著西洋學(xué),嘴里卻總是用湖南腔吟誦唐詩,教女兒背也應(yīng)該是覺得好的。也許在兩人內(nèi)心,還存著一點了解對方努力去愛的念想。
然而,強(qiáng)扭的瓜不會甜。天津重蹈了上海的覆轍,很快兩人又進(jìn)入狂風(fēng)驟雨般激烈爭吵的階段。結(jié)果,張廷重用了一個最傳統(tǒng)也是最薄情的方法,將了黃素瓊一軍。他和一個叫“老八”的妓女好上了,并且在外頭有了“小公館”。老八算不得美人,而且年紀(jì)比張廷重還大些。旁人都百思不解,只有他自己知道,此舉并不代表他愛老八,而是代表他恨妻子。
張廷重故意叫黃素瓊知曉此事以激怒她彰顯自己的夫權(quán),而黃素瓊也如他意料般地發(fā)怒了。只是一點,張廷重沒有料到——黃素瓊既沒有因為害怕而屈從,也不打算隱忍默許,而是破釜沉舟,狠到扔下丈夫和兒女自己留洋去英國了。
走就走吧,因為想留也留不住。于是,張廷重在潛意識里將其對黃素瓊的愛恨交織投射到了張愛玲身上,他甚至想抱女兒去小公館玩耍,以示自己在這個家里的絕對權(quán)力。哪知,女兒和母親一個樣的倔強(qiáng)。才走到門后,張愛玲便開始頑抗,使出吃奶的勁拌住大門,雙腳一陣亂蹬。老子治不了大的,還治不了小的不成?張廷重啪啪幾巴掌下去,張愛玲只得屈從。從被父親硬抱去姨太太家的那一刻起,她覺得自己的世界橫過來了。事實上,自黃素瓊出走后,張愛玲就成了張廷重潛意識里的“替罪羊”,替她母親承受一切該有的罪與罰。
等到父女倆到了小公館,張愛玲反而冷靜下來了。她要替母親“審查”一下眼前這個敵人。老八看起來個性與黃素瓊正好相反,完全沒有主張,只是張羅給父女二人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其實這就是老八的精明之處,“在野”的懂得把彪悍藏起來,先把張廷重和張愛玲哄妥了再說。
于是,在這樣的氣氛下,剛才還在為黃素瓊的事生氣的張廷重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開心地招呼女兒吃糖果。父親這等和藹有愛的樣子,張愛玲在自己家里是未曾見過的。于是,她大著膽子坐在紅木椅子上,不受限制地吃糖果,順便好好打量一下這個姨太太——老八長著一張蒼白的瓜子臉,額前垂著長長的劉海,沒有母親漂亮,卻也沒有母親那樣叫人害怕。隱隱約約,張愛玲覺得自己內(nèi)心似乎背叛了母親似的。畢竟,她還是只是一個連10歲都沒到的孩童。
黃素瓊不知道他們仨在小公館“盡享天倫”的這檔事,她義無反顧地走了,和張茂淵一同走的。張茂淵好比是生在張家的黃素瓊,內(nèi)心也渴望自由,所以姑嫂倆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張愛玲這樣描寫那天分別的場景:“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fā)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她不理我,只是哭!秉S素瓊臨走都沒有抱著兒女痛哭,她的淚是為自己流的。
黃素瓊離家不久,張廷重把老八接進(jìn)了“大公館”。張愛玲從這個接替母親的女人身上逐漸體會到了一些尋常母親所具備的東西。老八“在朝”后漸漸恢復(fù)了本性。她喜歡熱鬧,花錢大手大腳(客人的錢花慣了),不但把人喊進(jìn)家來吃飯,晚上還帶張愛玲去看跳舞,吃起士林的奶油蛋糕。
風(fēng)月場所混過的人,自然通曉人情,老八曉得如何“收買”小女孩。有一次,她給張愛玲做了一身雪青色的絲絨新意,再給她試穿的時候,老八嘀咕著“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會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張愛玲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喜歡你”。在這場女人的斗爭里,張愛玲再次成為了犧牲品。長大后她一邊恨自己的母親,一邊又對自己小時候?qū)α硪粋女人說的這三個字耿耿于懷。
不知是正房和側(cè)室的關(guān)系,還是對妻子并未完全放下,張廷重沒讓老八住進(jìn)他和黃素瓊的屋子,而是叫她在一樓一間空房里住著。這個房間陰暗雜亂,張愛玲時常被叫過去背書給正在榻上抽大煙的父親聽。這一刻,張廷重似乎找到了一家之主的感覺。就這樣,時光一晃好多年。然而,他始終沒讓老八住進(jìn)正房。
“二次北伐”開始了,馮玉祥的部隊已逼近京津。一幫遺老遺少紛紛南下避戰(zhàn)。此時本該是夫妻同心的時候,張廷重和老八卻鬧開了?赡苁菑埻⒅靥崞鹆它S素瓊隨他北上是何等干脆,總之老八一個痰盂砸過去,張廷重當(dāng)場掛了彩。老八是不會跟他走的,她的“事業(yè)”在天津,把后半輩子壓在這個敗家男人身上,豈不愚蠢。到時男人沒錢了,難道還要她去撫養(yǎng)這對拖油瓶?老八打算撕破臉了,不用再為了錢裝溫柔了。
在家里顏面掃地之余,張廷重又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傷透了腦筋。他享樂慣了,不愛上班,在單位里名聲很臭。加上1927年1月,舉薦他的堂兄張志潭又被免職。張廷重知道自己在天津混不下去了。思前想后,唯有找回發(fā)妻,以求黃家賜予他回滬的一塊立足之地。
張廷重先是委托族人把姨太太打發(fā)走。老八本是歡場中人,見多了離散不足為奇,拿了“禮送”心滿意足而去。然后,他給黃素瓊寫了封信,求其回國,舉家搬回上海,重新開始。黃素瓊心里一動,上海還有她娘家在,也許情況會好起來也難說。于是,她同意歸國以求重修舊好。
1928年春天,張廷重帶著張愛玲姐弟回到上海。如果結(jié)局就這么“小團(tuán)圓”似的定了,也許文壇上就不會有一個叫張愛玲的女作家了。事實上,父親和母親的回歸只是過于樂觀的一種妥協(xié)。誰叫這兩人都不肯為對方改變自己呢。
子女擇校激化矛盾,還是離婚了
9歲那年,張愛玲隨父親和弟弟回到上海?刀|路的老宅已經(jīng)分給了伯父,只好暫時在武定路上的一間石庫門房子里住下。但因為得知母親馬上就要回來,因此在張愛玲看來連油漆的護(hù)墻板都有著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為了迎接黃素瓊的歸來,張廷重咬咬牙搬進(jìn)了寶隆花園。他不能理解妻子在精神上的追求,總以為有錢了日子就會好過。黃素瓊依然是心有余恨的。按照張愛玲在自傳體小說《小團(tuán)圓》中的描述:母親歸國的當(dāng)天,不著急和丈夫子女相見,而是先到她弟弟那里去了,晚上才回到自己家。她也不像尋常婦人那樣去親吻熟睡的兒女,而是自顧自睡了。第二天早上,才喊傭人去把姐弟倆叫醒,去見已經(jīng)端坐著的母親大人。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雖然母親的傲氣依然令她與溫柔慈愛這類詞缺乏關(guān)系,但總比不回家要好許多。張愛玲似乎開始過上了夢想中“有狗,有花,有小人書,還有媽媽”的幸福生活。黃素瓊和張茂淵是一同回來的,兩人常帶朋友來家里玩。她們在寬敞的客廳里穿著歐洲帶回的時髦洋裝彈琴唱歌,張愛玲姐弟坐在地毯上欣賞。高興了,就在地上打個滾。張愛玲把這份美好寫在三頁信紙上,寄給在天津的一個小伙伴。陽光頭一回暖暖地照在少女張愛玲的身上。
黃素瓊的“學(xué)校病”依然沒好,她覺得既然改變不了丈夫,不如把女兒教育成自己喜歡的那個樣子,于是開始給張愛玲安排了英文、鋼琴、繪畫等課程。張愛玲屬于那種思維活躍但動手能力不太行的女孩,所以練琴對她成為了一種“苦難”。她寧可想象那名俄國鋼琴老師的私生活也不愿好好學(xué)藝,她清楚“自己喜歡的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家里有母親陪伴的空氣。
可惜好景不長。意識到兒女們該上小學(xué)了之后,張廷重和黃素瓊開始為擇校問題爭吵,家里的氣氛又開始緊張了。黃素瓊厭惡自己和丈夫所念過的私塾,執(zhí)意要孩子從小就進(jìn)洋派學(xué)校。張廷重不以為然,早在天津時他就為姐弟倆請過私塾老師,他覺得這樣很好,完全忘記了當(dāng)初黃素瓊對于教育的幾乎偏執(zhí)的重視。結(jié)果,黃素瓊領(lǐng)著張愛玲去了黃氏小學(xué),張子靜則被張廷重責(zé)令繼續(xù)念私塾。
黃氏小學(xué)是和黃素瓊相熟的母女三人創(chuàng)辦的,采用寄宿制。張愛玲填入學(xué)表的時候,黃素瓊覺得“張瑛”這個名字叫不響,就取了英文名Eileen的諧音“愛玲”。妻子私自把女兒的名字改了,這在中國當(dāng)時可是件新聞。張廷重又覺顏面掃地,脾氣又開始趨向暴躁了。
黃素瓊卻不以為然,她似乎已經(jīng)決心放棄丈夫?qū)9ヅ畠毫,她不能讓女兒成為“過去的自己”,而是要成為“現(xiàn)在的自己”。
張愛玲雖然長得更像父親些,但精神上更認(rèn)同母親。她敬畏母親,把自己寫的愛情小說給母親評斷。哪知黃素瓊沒有鼓勵她,而是直接指出“一個要自殺的女人不會跑那么遠(yuǎn)**”。張愛玲不服氣,拿去給同學(xué)看。哪知同學(xué)們又在主人公的姓名上作計較,結(jié)果橡皮擦來擦去,紙都要被擦破了。
當(dāng)張愛玲的文學(xué)天分初露端倪之時,張廷重和黃素瓊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了末路。由子女擇校所激發(fā)的矛盾越來越深。張愛玲在《私語》中如此寫道: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陽臺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作聲……
父親和母親最終還是協(xié)議離婚了。辦離婚的當(dāng)天,黃素瓊請來一個外國律師,等到要簽字的時候,張廷重長吁短嘆,幾次提筆又放下。外國律師見狀問黃素瓊,太太,你是否需要改變心意?她答道,我的心已經(jīng)像一塊木頭。張廷重聽罷,便簽字了。按協(xié)議,姐弟倆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歸父親,但張愛玲的擇校問題必須通過母親的同意。隨后,黃素瓊和張茂淵一同搬走了。此時,距她回國還不到兩年。
黃素瓊張茂淵姑嫂住進(jìn)了陜西南路上的白爾登公寓。她倆租了兩個大套房,買了一部白色汽車,雇了一個白俄司機(jī),請了一個法國廚子,日子過得洋派又闊氣。張愛玲很喜歡白爾登公寓,稱其為“我對于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然而,張愛玲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既喜歡“投奔到母親與姑姑那里”,又“時刻感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因為黃素瓊坐吃山空,張茂淵又在投資上一敗涂地,兩人的闊氣開始漸漸失去了底氣。黃素瓊的“學(xué)校病”很合時宜地犯了,她決定去法國留學(xué),臨走前去了次張愛玲的學(xué)校和女兒告別。
母親又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這次張愛玲的臉上已經(jīng)漠然,沒有幼時恐懼和留戀的表情。一直到黃素瓊走出校門后,張愛玲望著那扇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的紅色鐵門,才掉下淚來。她和當(dāng)年的黃素瓊一樣,也是哭給自己看的。她曾經(jīng)把母親視作偶像和人生希望,“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仰著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可是現(xiàn)在,張愛玲還沒完全長大,母親卻再次背棄了這個家。而且不是出走,是真的和父親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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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又走了,張廷重仿佛一個氣炸了的皮球,疲軟不堪。他不再硬撐著住花園洋房了,帶著張愛玲姐弟移居康樂村10號。張茂淵過來幫忙,把身心俱疲的張廷重送進(jìn)中西療養(yǎng)院進(jìn)行了為期三個月的戒毒治療。
出院后,張廷重的壞脾氣好了許多。這和再也沒有黃素瓊刺激他挑釁他無不相關(guān)。此時,張愛玲已升入圣馬利亞女中就讀,依舊是寄宿制。這是一所教會辦的貴族學(xué)校,張廷重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還是履行了對黃素瓊的承諾。
周末回家的時候,張愛玲喜歡在父親的書房里隨意翻些書看;蛘咦審堊屿o的私塾先生給他們讀《海上花列傳》。每次先生捏著嗓子讀妓女的對白,姐弟倆總要笑作一團(tuán)。那個階段的張愛玲性子還是活潑爽利的,經(jīng)常是弄堂里兒童做游戲時的中心人物,能把男孩子都打哭。母親走后,家里沒有了女主人。潛意識里,已經(jīng)進(jìn)入青春期的張愛玲不知不覺進(jìn)入了“女主人”的角色,甚至于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戀父”。
天氣好時,張廷重會帶女兒去南京路上的飛達(dá)喝咖啡。一路上經(jīng)過親戚的宅子,難免要炫耀一番家族顯赫,順帶嚼嚼舌頭泄露些親戚是非。這些事日后便成了張愛玲筆下人物的故事情節(jié)。她已經(jīng)懂得了男女之情是如此小氣,情人的眼里是怎樣的揉不進(jìn)一粒沙。
正當(dāng)張愛玲漸漸淡忘了母親離家所帶來的傷痕,習(xí)慣于這樣一種相安無事地單親家庭生活。另一個命中的宿敵出現(xiàn)了。四年后(1935年),“后母”孫用蕃就神一般地空降在張氏父女的生活中。
父親和后母不要她,母親其實也不想要她
在張愛玲眼里,孫用蕃不但是來奪走父親的妖女,更是取代她成為女主人的惡婦。童年的遭遇使得14歲的張愛玲已經(jīng)在心理上已經(jīng)取代了生母黃素瓊,她不容許別的女人侵犯自己的領(lǐng)地。天才少女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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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為張廷重新娶的妻子,孫用蕃確實才是家里名正言順的新女主人。畢竟孫用蕃不同于天津那個姨太太妓女老八,她是孫寶琦家的xiaojie,是張廷重和黃素瓊離婚后明媒正娶的續(xù)弦。她怎么可以蝸居在康樂村這樣中產(chǎn)階級才住的小房子里,而且還和丈夫前妻的雙胞胎弟弟住得那么近。于是,孫用蕃便慫恿張廷重搬回康定東路豪宅,并且換掉了家里的傭人。
于是,大房子還是那棟大房子,母親卻變成了后媽。敏感消極如張愛玲,怎么可能不產(chǎn)生壓抑憤懣以及叛逆的情緒?
孫用蕃還是動過腦筋拉攏張愛玲的。她把自己和親戚穿不下的衣服送給張愛玲,哪知馬屁拍到馬腳上。繼女的內(nèi)心戲是“讓我穿別人的舊衣服?你還不如那個老八”。要張愛玲穿孫用蕃的舊棉袍,簡直就像是“渾身都生了凍瘡”。
漸漸地,家變成了一個籠子。張愛玲想要飛出去。去哪里呢?去母親那里!除了冷漠的父親、不合的后母和無用的弟弟,張愛玲心里還存著母親和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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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張愛玲中學(xué)畢業(yè),黃素瓊恰巧回國,住在弟弟黃定柱家對面的開納公寓。按協(xié)議,母女倆可以互相探視。由于康定東路老宅靠近蘇州河,晚上有時能聽到打炮聲。早上起來,還能看見窮人拖兒帶女地逃到租界來,一派動蕩的氣氛。黃素瓊有些擔(dān)心,讓張愛玲搬去偉達(dá)飯店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張廷重同意了。
于是,張愛玲在偉達(dá)飯店居住了兩個星期,被霞飛路的物質(zhì)氛圍浸染了不少。國泰電影院這一“最廉價的王宮”被她寫在了《多少恨》里。對角的老大昌滋味很好,以至于張愛玲在日本的土耳其人家吃餡餅時,還說有老大昌的味道。至于櫥窗里的模特和衣服,那是可以縮著脖子看很久的。
半個月不用面對后母的自由時光,使張愛玲逐漸放松了警惕。半大的少女并不懂得知足的道理。想要得寸進(jìn)尺?張廷重是不會讓黃素瓊得逞的。而張愛玲,就是這場夫妻大戰(zhàn)永久的砝碼和犧牲品。
一天,張愛玲鼓起勇氣向父親提出要出國留學(xué)。此舉一下子戳到了張廷重的痛點。他一直以為前妻拋棄這個家就是留洋學(xué)壞了,如今女兒又學(xué)樣來揭他傷疤,這還得了!
孫用蕃很清楚,留學(xué)定是黃素瓊的主意,費錢不說,明著是女人之間的“權(quán)力大戰(zhàn)”,忍不住當(dāng)場斥責(zé)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甚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
埋在兩人心里的雷終于炸開,張愛玲與父親后母的關(guān)系加劇惡化。感情的天平上,張廷重選擇了和他志趣相投的妻子孫用蕃,拋棄了和黃素瓊越來越像的女兒張愛玲。后來就有了有名的“一記耳光”事件。一記耳光后,張愛玲被父親禁閉在家中。她這樣寫道:“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qiang打死我。我暫時被監(jiān)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xiàn)出青自的fen墻……”
一個叫何干的女傭心疼張愛玲,打電話給黃定柱。他接到電話后,趕忙跑到對面告訴了張茂淵。于是第二天,張茂淵和黃定柱一起替黃素瓊出面,找張廷重替張愛玲求情,結(jié)果被張廷重一頓大罵。孫用蕃見狀,在旁開始煽風(fēng)點火。最后竟從推推搡搡發(fā)展到兄妹扭打,張茂淵的眼鏡被打破了,臉上直流血。
這場鬧劇最終以17歲的張愛玲逃離老家,投奔生母和姑姑住的開納公寓而告終。此時,張茂淵和黃素瓊早就賣了車子,辭了傭人,開始自己做家務(wù)了。她們請了一個男仆,每周來兩三次,負(fù)責(zé)采購家用食品物品。平日里,她倆開始教張愛玲做家務(wù),坐公交車,省錢,過“不再有人服侍的生活”。
張愛玲住過來后不久,張子靜也來找母親了。他帶了一雙球鞋,用報紙包著,做好了當(dāng)日不回家的打算。黃素瓊冷靜地說:“我的經(jīng)濟(jì)能力只夠撫養(yǎng)一個人,你還是回去吧”。于是,張子靜哭了。張愛玲在一邊聽了也哭了。只有黃素瓊沒有哭,她的淚從來只為自己流,更何況張子靜和張廷重是一伙的,都是“張家的可恨男人”。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她不曾想到,在張廷重和孫用蕃看來,長相酷似生母的張子靜也是個橫豎看不慣的多余的人,他的好看就叫他們嫉恨黃素瓊(很多外國童話都是這個套路)。
就黃素瓊僅有的認(rèn)知看,肯把錢拿出來給張愛玲念書用,已經(jīng)很不錯了。客觀上講,黃素瓊有她自己的不幸。然而她離棄自己的孩子不覺懊悔,反而在女兒長大后抱怨她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有一次甚至脫口而出:“我后悔以前小心看護(hù)你的傷寒癥……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自己處處受痛苦!秉S素瓊慣于說狠話的極端敵對的心態(tài),也是造成她婚姻不幸的一個根源。
母親與母親,竟是這般不同!經(jīng)濟(jì)條件是不同,嫁的丈夫也是不同,可自私和無私的區(qū)別更不同。張愛玲僅存的一絲希望也漸漸破滅了。此后,張愛玲再寫開納公寓的時候,調(diào)子變了。她寫道:“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可是后來,那些瑣碎的難受,一點一點毀了我的愛……母親的家不復(fù)是柔和的了”。在《小團(tuán)圓》里,張愛玲甚至設(shè)定了母親按離婚協(xié)議要把女兒送回前夫家的冷酷劇情。她何曾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第二個黃素瓊——自私、冷漠、不近人情。
沒有不舍的訣別,只有不去的葬禮
張廷重和黃素瓊徹底完了,離婚后兩人未曾見過一面。然而,張愛玲畢竟是他們的骨血,逃離后還欠一場訣別。諷刺的是,張愛玲此生與父母所作的訣別完全無關(guān)尋常人家的骨肉分離的不舍情狀,而是十分現(xiàn)實而冰冷的。
黃素瓊的本意是讓張愛玲出國。不過因為時局問題,張愛玲最終的去向是xianggang。張愛玲走的那天,根本沒有意識到此生將不復(fù)與母親相見。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在xianggang大學(xué)就讀期間,黃素瓊是張愛玲唯一思念的親人,她將歷史老師獎勵她的800港元寄給母親,以證明自己可以減輕她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了,不再是個無用之人。然而,黃素瓊絲毫不把這800港元放在心上,隨隨便便就在牌桌上輸?shù)袅恕?br />
1942年,張愛玲從xianggang回到上海時知道母親又出國了,早已冷掉的心算是徹底涼透了。黃素瓊前次回國時帶回一個英俊的外國男友,他們1939年就一起去了xinjiapo生活。兩年后,xinjiapo淪陷,男友死于炮火。黃素瓊一度和親人失聯(lián),據(jù)說只身去了印度,后來好像還做了尼赫魯姐姐的秘書。
在人生的拐角,黃素瓊其實和張廷重作出了同樣的選擇,在她心里,男友比女兒的分量更重。也只有這樣,她和張廷重才算是打了個平手,誰也沒有贏誰,誰也沒有為女兒多付出一份心血。在中國,這樣自私又決絕的父母實屬罕見。但也是他們,成就了張愛玲獨立遺世的悲情氣質(zhì)。另一個犧牲品張子靜的人生也很慘淡,終身貧窮未娶,張廷重和孫用蕃是不會替他做打算的,他成年后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懦弱無能。
現(xiàn)在家里只剩姑姑一個人陪伴她了。因為張愛玲在xianggang大學(xué)沒有完全畢業(yè),所以她想在上海重新讀個學(xué)位出來。當(dāng)時,張茂淵在大光明電影院當(dāng)翻譯。她這點工資是供不了大學(xué)學(xué)費的。張愛玲把想法告訴姑姑后。張茂淵回答道,你父母的離婚協(xié)議上議定你的教育費用由父親承擔(dān),你在港大三年他都沒出過一分錢,這次該他負(fù)責(zé)了。
張愛玲去找弟弟,說很猶豫這樣放低尊嚴(yán)回去開口要錢。張子靜勸她以文憑為重,回家后單獨找父親說了這事。事說成了。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此后,張愛玲進(jìn)入了圣約翰大學(xué),靠寫作在上海迅速走紅,然后遇見胡蘭成,結(jié)一個要離的婚,最后出國。折騰了一番,她最終還是走了母親走過的路。
1946年,黃素瓊寫信給張茂淵說自己要回國一次。張愛玲姐弟和姑姑一起去碼頭接她。黃素瓊戴著墨鏡,很憔悴。張茂淵說:“你怎么瘦成這樣?”張愛玲眼眶紅了。兩年后,黃素瓊最后一次出國。此生再也沒有回來。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同年(1948年),張廷重和孫用蕃賣掉了他們在上海的最后一處房產(chǎn)。一年后,張家搬去了江蘇路一間只有14平方米的房子。五年后,張廷重因肺病病故。張子靜打電話告知張愛玲后,她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1950年代末,黃素瓊在英國病逝。張愛玲也沒有去奔喪。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一個連父母的葬禮都不愿去參加的女兒,世人看到的通常是“不孝”。然而,卻沒有人去責(zé)怪張廷重和黃素瓊的“不慈”。不幸的婚姻往往是一個魔咒,毀了張廷重和黃素瓊不夠,亦毀了張愛玲和張子靜。幸而張愛玲那蒼涼的文字長存了下來,女作家以自身的悲,博得了世人的贊。
問題少女張愛玲,原生家庭之悲劇
黃素瓊最喜歡女兒這張低眉順眼的照片,其實張愛玲和她一樣倔強(qiáng)。
那些一生平凡的人們,總是會自以為是地哀嘆,有才情的女子通常不怎么幸福,好像自己過得就很幸福似的。他們這句話是說給張愛玲聽的,也是說給黃素瓊聽的。然而,這對自我過于強(qiáng)大的母女根本不會理會他人的評論,她們至死也沒搞明白“為什么蘭成(廷重)不能以她們期待的方式去愛她們”。所幸,張愛玲沒有女兒。